該怎麼形容《花語》呢?恐怕有點困難。

當八萬片粉紅色花瓣鋪滿舞台,隨著風動飛舞,舞者身著色彩斑斕的舞衣在舞台上飛躍,舉手投足間不經然般撥弄起嬌嫩的花瓣,芭蕾舞式的跳躍更顯出靈動……。我得說,《花語》是我看過林懷民老師的舞作中,最浪漫、最繽紛、最青春洋溢且活力四溢的作品。

讓人心情愉悅。

這就是《花語》的上半場,輕盈而絕美。

林懷民老師說《花語》的創作意念來自於《紅樓夢》第十三回中的「三春去後諸芳盡,各自須尋各自門」,花朵的盛開展演出生命的活力,然而花朵卻往往在盛開後隨即轉入凋零。當春去芳華落盡,生命剩下了什麼?

春去芳華落盡,花落的生命如同黑夜降臨。黑夜,這是《花語》的下半場。

掃盡落花,僅留下零落花朵,色彩依舊斑斕,卻顯得孤絕無依。搬來兩面幾與舞台同寬的扭曲鏡面,對映出舞者的姿態卻不再絕美,只留鏡面中的歪曲身影。林懷民老師說,「花落了,天黑了,鏡子是殘酷的……。」是的,鏡子是殘酷的,映照出的變形身影是真實、是虛幻,虛實間其實難辨真假。舞者的身軀不再如上半場的飛揚,轉而變形為內縮而畸零。舞者對著鏡面扭動身軀,鏡面如哈哈鏡般映射出似真似假的影像,究竟舞者為真、還是鏡中的影像為真?有時舞者已退下舞台,但鏡面中的身影仍在,觀眾的目光又該置於何處?更有甚者,舞者不在舞台,卻投影其身影於鏡面,舞台上真實存在的另一名舞者以祈求的姿態向鏡中的舞者細訴,剎時燈光一滅,鏡中舞者消失。

如果要我以幾個詞語形容《花語》的下半場,我會說:「殘破、疏離、苦痛。」

上半場中花瓣飛揚,雙人舞裡的男女舞者即使距離遙遠卻彷若緊緊相依;下半場中燈光明滅,花落凋零,男女舞者即便擁抱卻若千里阻絕。

所謂距離,常常指的不是身軀的遠近,而是心靈的親疏。

下半場中舞者褪下斑斕舞衣,換上襯托黑夜的純白襯衣,白與黑的組合,好似鮮明的視覺設計,但仔細一看卻驚見襯衣的殘破。撕裂的、敗壞的純白衣裳,如同心靈的割裂、扭曲、殘破。破敗的衣裳、扭曲的境面、闃黑的夜,搭配舞者亟欲伸展卻又無力伸展的肢體,舞者緊緊相擁卻失去歡愉,我心裡暗暗說著:「阻絕、阻絕、阻絕……。」舞台上吹起狂風,揚起的已不再是粉色的繽紛花瓣,而是墨黑沈重的棉絮。末了舞者相互堆疊,偶有人自肉體橫陳的墳墓中揚起身子,不久又被無盡而絕望的手拉下而淹沒。我想:「這是地獄,來自心靈的地獄。」

最令人讚嘆的是,最終結尾時鏡面映照出上半場中翩然起舞的紅衣女子,紅衣女子不在舞台上,卻在鏡面裡,身著襯衣幾近赤身裸體的女舞者望向鏡面,伸手,似若向紅衣女子祈求。紅衣女子卻不再如上半場般舞出如成熟女子般豐饒的盛美,反而舞出哀傷,緩慢地訴說芳華落盡後生命內部深層的哀痛。白衣舞者仍舊朝向紅衣女子,一旁堆疊的舞者仍舊以苦痛的姿態扭折身軀,然而鏡面燈滅,紅衣女子消失。

落幕。

如果你詢問我喜不喜歡《花語》,我恐怕很難馬上做出回答。在看《風‧影》時,我的精神被舞作繃到幾近極限,屏氣凝神中不自覺地緊握起拳頭,終了幾乎熱淚盈眶。《九歌》是我熟悉的題材,觀看舞作時除了不斷與記憶中文學的《九歌》作對照外,更折服於當中透發的關於「人」的價值、意念。本以為《九歌》的重點在「神」,但事實為「人」。尤其在〈國殤〉一段裡,低沈的男性嗓音交錯,誦唸歷來為國捐軀者的名姓,當林覺民的姓名被緩緩誦出時,我腦中盡是〈與妻訣別書〉的文句。「我已經快承受不住了。」同時坦克車答答的聲響由遠而近傳來,最後天安門前以肉身阻擋坦克的學子奔向舞台中央,坦克燈亮、學子攤倒、女巫奮然由幕後奔出,摟住學子。

天啊,我會不停不停的告訴你,《風‧影》有多麼地令人讚嘆、《九歌》更是懾人心脾……!但是《花語》呢?恐怕難以如此簡單地做出定論。

在觀看的當時,我可以說是喜愛《花語》上半場的,畢竟輕快的情調令人心情愉悅,何況上半場的氣氛營造更是迥異於林懷民老師過去的舞作,很輕鬆、並且新奇。加上舞作與巴赫《無伴奏大提琴組曲》結合得天衣無縫,以往在觀看雲門的舞作時,我極少注意到音樂的部分,然而此次觀賞《花語》時,巴赫的曲子與舞作結合之美、之緊密,已經到令人難以忽略的程度。可是除了這些呢?我還感受到了什麼?應該說《花語》的上半場美則美矣,但是卻觸動不了我。

那麼,我喜歡《花語》的下半場嗎?這也是個很弔詭的疑問。我甚至可以說,我不喜歡下半場,有些沈悶、有些重複,但是我卻又能感受到當中強大而無法令人抵抗的莫可奈何。當事後回想時,其實會覺得下半場比上半場「更有味兒」!最最值得一提的是結尾的處理,就我以為《花語》中最成功的部分就在於結尾的鋪陳,當鏡面中的紅衣女子驟然消逝,幕跟著落下的同時,我感受到的是哀痛,而且是以一種強大的、難以抵抗的撞擊力猛然襲來。當幕落燈亮的那一刻,我很難過,但是哭不出來,真的哭不出來。

直至終場,我覺得這是齣哀傷至極的舞作,至於喜歡與否,無法定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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